刘诗宇:房子的灵魂

每一颗好房子都是有灵魂的。

现在回想起参观光之教堂的那一天，像翻看上了年代的老照片。开往茨木市的列车不慌不忙，记得中途司机还下车吐了两口烟圈，两旁风景随意地生长；我无奈地笑笑，不知曾有多少朝圣的心情被不明就里地搁浅半道。

然而或许是太熟悉它的缘故，也或许是之前看过太多安藤成熟的作品，当我一不小心拐进屋子就撞上光之十字的时候，站在可以轻而易举拍下经典照片的角度，感受到的却是夙愿达成后隐隐的失落。如果一个建筑只是耍些光影的花招以博人乍见之欢，恐怕也不会被人长久铭记吧。我强迫自己坐下来，关掉相机，用全身心与它对话。脚下深褐色的木地板层层下落，以一种谦卑的姿态试图消隐自己，而同样质地的长条桌椅又是它的延续，成为光天然的幕布。在这幕布承接的阴翳里，我自然而然地，竟差一点睡去。于是才想起很久以前略读过的安藤的一段话：“我很在意人人平等，在光之教堂中，台阶是往下走的，这样神父站的与坐着的观众一样高，这样就消除了不平等的心理。这才是光之教堂的精华。”

平等也好，给一个哪怕没有信仰的人以安详的慰藉也罢，这就是它的灵魂。光之十字，只是这灵魂生长出的神来一笔，以建筑的语言引入自然光的神祇，让神性的光明像空气弥漫在整个空间。材质、入口、家具，无不与之呼应，一同营造出一种场域。这里的敬意与感动，不是尖拱高窗带去的震撼或畏惧，而更像清晨穿过树枝缝隙的阳光那样，平和、质朴、直指人心。便有了几分东方的禅意。

不同的建筑师，各有各的手法风格，未见得谁的清水混凝土就好过玻璃幕墙，也说不上哪里的方就比圆更有说服力。有时候盯着精妙的结构或光影的局部，也会找不到意义。那个一直以来纠缠于心的问题——怎样的建筑才算好的建筑——终于在飞机腾空的眩晕里，突然冒出一个明晰的答案：就在于建筑师通过空间所传达的思想。无论是贝聿铭桃花源的构想，还是妹岛“市民交流的空间”，还是伊东丰雄“对逝者的追思”，它们赋予建筑独特的气质，并成为贯穿设计始末的生命线。于是我在发现MIHO美术馆体量关系上的不宜，或对金泽美术馆的实用性表示怀疑时，也终于可以释然，把房子当人来阅。

所以有时候我更喜欢静静地坐下来，和房子说说话。在真言宗水御堂香火般弥漫的红色里，盘坐在两只白烛前的木地板上，看着它们相继焚尽，像是故人重逢又离去，不由地合掌祈福。在冥想之森的莲池旁，背对着雾气迷蒙的墓园，向它说着生者的呓语。在一段又一段我们都没有出声的时间里，我清楚地听到环境的话语从四面八方传来；两个生命建立了联系。等到回想起来，不再是一段墙一池水的拼凑，而像一见钟情的某个人，名字和眉眼记不清了，颦笑间流淌的气质，愈是分明。

2015.8.18

转载请注明出处。